那时候,她在一班,他在五班。她在楼上,他在楼下。 她叫刘月,在这所市里最好的高中里,成绩是全校第二名。他叫齐哲,爸爸是政界要员,球打的也好,在学校里颇有些名气。 晚自习后,刘月和齐哲会一起回家。大约十多分钟的路吧,他们走到一个巷口。那里面的房子又旧又小,脚下是裂了缝的石板路。他们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来到一个生了锈的铁门前,互道再见。然后齐哲转身走出巷子,往回走一百多米,走进一个有保安的小院儿里。 刘月是那种典型的好学生,爱学习,不贪玩。有一个哥哥在外地上大学,父母都是工人,守着每个月几百元的工资,省吃俭用地供兄妹俩上学。 刘月家住的有些偏,学校里只有她和齐哲两人住在那条路上。刘月的哥哥曾和齐哲在一起打过球,上大学前拜托他每天晚自习后和刘月一起回家。于是两人每晚放学后一前一后地走出学校。刘月在前,齐哲推着山地车在后。 齐哲很守信用,每天一直把刘月送到家门口,自己才回家,但却从未和刘月交谈过。刘月要考第一名,齐哲要打篮球;刘月想着父母的艰辛,齐哲想着周末的赛车;他们无话可说。 不过刘月并不讨厌和齐哲一起回家。昏黄的路灯下,偶尔走过一两个路人,这时候有人和她作伴,心里是比较踏实的。刘月喜欢那条寂静的,狭窄的巷子。黑暗中,刘月似乎能感觉到齐哲的呼吸,这种感觉让她的心无比恬静。 刘月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对齐哲有了一种亲近感。她突然有一种想要逃避的冲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周末不用上晚自习。有时下午放了学,刘月会晚一些回家,一个人趴在教室后面的窗前。在那里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操场中央的篮球场,齐哲所有的课余时间除了和人赛车就是泡在那里。刘月喜欢这样远远地看齐哲打球。场外每一次叫好都会让她在心底隐隐地升起一种自豪感。刘月有些好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初夏的下午,天边的阳光有一些耀眼,齐哲跳起投篮时偶一抬头,看到落日的余辉洒在刘月嘴角的一丝微笑上。谁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儿心中的自豪。 临近高考,刘月的压力越来越大。即使她考上大学,还有一笔庞大的学费和生活费要面对。哥哥早就通过做家教、给人推销产品来挣钱解决自己在学校的费用,攒下了一点钱就寄回来给妹妹增加营养。父母接到钱当时就哭了。那一刻,刘月在心底发誓要考上最好的大学,要让所有的人都羡慕父母。 数年后,当刘月回忆起高考前那一段几乎透不过气的日子,她一直觉得是有一种力量支持着她顺利地走过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但她找遍了所有的记忆,却始终找不到那种力量的来源。 高考前刘月最后一次和齐哲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有些不舍,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相伴的机会了。她对齐哲始终存着一份感激。到了刘月家门口,齐哲没有像往常一样马上离去,莫名地说:“考上大学就轻松了。” 刘月有些难受,她知道哥哥在外面很苦,她脱口说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话:“考上也不能放松啊,我还要考研、考博士。”黑暗中,齐哲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刘月的心突然很快地跳了起来,她又一次有了那种想要逃避的冲动。 十八岁的那个晚上,齐哲最后对她说的话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希望你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后来,刘月如愿考上了那所全国最高学府。在学校黑板上录取者的名单中她看到齐哲的名子,是一所军校,和她所在的学校相距一千多里。之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每年元旦,齐哲会给刘月寄来一张明信片。每张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很潦草地写着三四个字的祝语。刘月有些失望,毕竟曾经每天晚上一起回家,难道他们之间只有这么寥寥三四个字的客套话吗? 大学的最后一个夏天,当刘月提着行李走出寝室楼,齐哲就站在她的面前。没有任何的惊讶,没有一点点相隔四年后重逢的惊喜,好像他昨晚才刚刚送她回家。 “我要去英国读书了。”刘月说完后就看到齐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刚才眼中的光彩一下子消失了。刘月记得,这种光彩在齐哲最后一次送她回家时曾在他的眼中出现过。她想起了那晚齐哲为她许下的生日愿望和那瞬间的怦然心动的感觉。 齐哲推着一辆自行车,身上的T恤衫已被汗湿透了。刘月笑着问:“你不会是骑车来的吧?”要出国了,她心情格外的好。 齐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刘月感到气氛有些异样,齐哲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可齐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刘月一笑。一个人的时候,刘月会想起那一笑,那是一种很疲惫,很无奈的笑,有一些惆怅。 机场,齐哲恳切地说:“如果苦,就回来吧。” 刘月摇摇头:“我会走下去的,我要做的比别人更好。” 刘月上飞机前回头看到齐哲站在斜阳中,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齐哲。他挥着一直拿在手中的长匣子向刘月大喊:“我希望你过得好。” 夏日的夕阳有些炫目,匣子上的玻璃盖子强烈的反着光,刘月依稀看到匣中是一枝红玫瑰。 在国外的日子里,刘月和大多数留学生一样,半工半读。做为一个女孩子,她要面对很多事情。有时她以为自己要挺不住了,甚至想到了放弃学业。而许多个深夜,她梦到自己的周围是一片黑暗,虽孤身一人,心中却有一丝平静。这让她对一切依然怀着希望,在异国的土地上逐渐学会生存和保护自己。 取得博士学位后,刘月顺利地找到了一份薪水很高的工作。渐渐的她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和追求者。生活在不断的努力中变得美好。她被很多人羡慕着、钦佩着。 偶尔地,她也会回味在国外苦苦拼搏的这些岁月,她总感觉这些年来有样东西一直萦绕在她的灵魂深处,让她的心无比沉静,永远微笑地去面对生活。她深深地感到,那是留在岁月中的东西。她也曾试图去寻找,可她发现,她根本无处可寻,她的记忆在故乡。 一次一个高中的同学到她所在的城市旅游,顺便拜访了她。两人一起坐在卧室的地毯上,翻看着当年她从中国带来的照片和明信片。 “齐哲?”同学从一堆明信片中拿出四张,不相信地看着她。刘月有些得意。上高中时齐哲很有名,同学也许永远也不会想到,齐哲曾天天晚上送她回家。这是他们的秘密。 “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吗?”同学问。 “现在应该是个军官了吧,从他那所学校毕业的听说都是这样。”刘月把四张明信片一字排开,研究着上面写成一团,像花儿一样的几个字。 “差一点,他毕业前退学了。” 刘月心中一惊,她最后一次看到齐哲,好像就是那个时候。 同学说:“毕业前他们学校搞考前集训,他非要请假,学校不许,他就偷跑了,两天后才回来,怎么也不肯说去了哪里。” 刘月的心很快地跳了起来,她盯着面前的明信片,上面的字一点点地在眼中变得清晰。 同学没有注意到刘月的反常,依旧惋惜着,话语有些伤感:“他表现一直优秀,很受学校器重。那次他私自离校,校长下令,如果不能说出去了哪里,就开除他,他也倔,便退学了。” 刘月看着窗外,玫瑰色的天空下,同学带来的风铃在微风中慵懒地碰撞着,夕阳洒满了整个房间。四张明信片静静地躺在地毯上,刘月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同学犹自说着:“谁都替他惋惜,可是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关键时刻偷偷离校,谁都不知道他那两天去了哪里。” 刘月知道。她知道了齐哲从十八岁时就为她守侯着的一个秘密。时隔数年,远隔万里,她终于发现了齐哲藏在明信片上的这个秘密。每一张上面的几个字都巧妙地连成了另一个字:我、喜、欢、你。 刘月明白了,她出国前齐哲眼中那消失的光彩,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那无奈的笑容。刘月全都明白了。 齐哲在她大学学业结束时骑着自行车历经了一千多里的风尘去给她送一枝玫瑰花,那天,是他的生日。 “他现在好吗?”刘月幽幽地问。 “快结婚了。”同学走时留给刘月一个手机号码。 刘月不知自己在地毯上坐了多长时间。那些遥远的记忆,那些尘封的心事在异国的夕阳中一点一滴地被唤醒:昏黄的路灯下,齐哲无声地走在她的身后;斜阳中齐哲跳起投篮偶一抬头;高考前狭长的小巷中齐哲为她许下了十八岁的生日愿望;黑暗里那怦然心跳的感觉;出国前齐哲挥着红玫瑰向她道别…… 她想她再也不会碰到一个能如此对她的男孩儿了。把所有的话都压在心底,不给她压力,不束缚她飞翔的心,在她身后默默地为她许愿,为她祝福。 刘月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拨了那个号码。接通后便清楚地听到嘈杂的鞭炮声中有人在喊:“齐哲,去接新娘了。” 一时间,她无语了。任齐哲在电话的另一端焦急地询问,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想,就这么听听他的声音吧,然后把他彻底的忘掉。可是在她即将挂断电话的那一刻,齐哲叫了出来:“刘月。” 瞬间,她的泪无声地涌了出来。原来这些年,齐哲一直在心里为她留了一个位置。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齐哲的呼吸声,一声声地击入她的心中。刘月突然明白了这些年来她苦苦寻找的在黑暗的梦境中让她的心变得平静的那样东西了,那是黑暗中身后齐哲的呼吸声。 为了理想,我们都曾经放弃太多。有些东西,我们以为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淡忘;有种情感,我们以为在现实的拼搏中会不再重要。可是那些我们共同走过的路,那些我们共同有过的欢笑和泪水,那些我们共同的奋斗,共同的期待,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岁月早已把它烙在了我们的灵魂深处,渗入我们的皮肤,在梦醒的深夜,静静地在我们的每一根血管中流动。 电话中,他们沉默着,天各一方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刘月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拥有齐哲的呼吸了。从此,这呼吸不再属于她。未来的日子里,所有的风雨,所有的路,她将独自面对。为什么?在她终于找到了她走遍天涯,用所有的青春去寻找的东西时,她却要失去它。 可她知足了,她会记得,在她最美好的青春岁月中,在她飘泊海外的日子里,有个人一直在想着她,关怀着她,支持着她。为此,她将永远对上苍心存感激。 泪光莹莹中,一轮弯月静静地挂在天边,远处的中国餐馆放着罗大佑的歌,随风溜进来,在洒满清辉的房间中静静地流淌…… 在雨后的某个下午/有时我会在凝着雾气的玻璃窗上/用手指写下这个女孩的名字/这永远会是个秘密…… 刘月想,就让这一切成为秘密吧,没有人会知道它。 于是,像当年在刘月的家门前分别一样,他们互道再见。 “再见。” 再见吧,同一轮月下,两人在天涯的两端许愿,把记忆都锁在岁月里,如果,如果真的有来生,再打开,将它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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